回忆父亲和我一些事


 前阵子去颍上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,又一次感受了生命消逝给与家人的悲怆。回去路上情绪奔涌,难以自抑。想到父亲鹤游至今已十六年有余,而我从未尝试去捡起散落在记忆沙河中的碎片。较以前,总觉父亲留下的回忆是我内心处的安息,像贡嘎神山上的雪,若表露出来,似阳光照射进来一样,会消逝圣洁。但现在,我似乎有了思想上的转变,希望能找到一个出口,在某种程度上,建立起与父亲之间的一种连接。

父母与我

 作为80后,我们的父母辈一般都是在大家庭生活过的。 阿达(家族里对父辈的称呼)兄弟四个,两个姊妹,在男丁里面排行老末。爷爷走的时候,阿达尚处幼年,奶奶一个人持家。那年岁为了生计,对孩子照顾上难免有失体贴,这使得他很早养成了独立的习惯。阿达读书很用功,到高中成绩一直很优秀。后因随时代的波浪,毕业后没有更进一步,去了乡镇的供销社, 计划经济的年代,还算不错。奶奶家底浅薄,分家时候,只有母亲和大姐在家,托人请阿达回来商讨,因工作繁忙耽误,归家时候,分家都完了,没分到什么。他后来也没有跟奶奶提应有的要求。生产队长看不下去,特批了一个宅基地给我家独立门户;再后来奶奶也觉过意不去,主动给了老屋子门口的两棵树。奶奶在世的时候,母亲定期接她来我家吃饭,阿达是很少与她交谈的,我想这其中大抵有分家因果所致。凭着他和母亲的努力,我家成为村里第一个盖瓦房,第一个有自行车的家庭;连手电筒都算是电器的年代,有那样的改善很了不得。听母亲说,很多相亲人来借自行车,骑过去,相亲指定能成。物质的保障欲,哪个年代都是一样的。

中山陵阁台


阿达在老家周边算是有名有才的。工作之故,镇里的人物大多都认识他,连我日常在集市上玩耍时候也为他们渐次所知。首先,他的字写得好,尤以毛笔为甚。小时候,最有味的时候还是过年的光景。那时候村里的邻居们,早早把裁好的红纸放到我家来,请阿达书写门联。等把桌子挪到院子里,摆好写字的器物,阿达就开始每年一次的特殊工作。那时我在旁边帮忙整理,晾墨字,很是自豪。如今, 老家有红白事,我按例回去坐柜子,还是能听到叔伯夸赞阿达的笔力,慨叹已已。其次, 他的珠算盘打得很好。彼时因经济体改,供销社需转型发展,为了养活几个孩子,阿达选择出来做生意。打记事起,家里一直从事开小卖部,出售化肥农药,偶尔还做蜂蜜、收编织席子等中介的生意;繁忙的时候,家里总是挤满了人。是时记账用本子,算账要快、准,他的手飞快的上下拨弄算珠子,还一边与别人交谈,或盘点货物之类的事,完全是盲操作。手指看起来像跳舞,听着啪啪珠子撞击的声音,往往会让旁边的我看的走入神谷发呆。阿达去世后,整理遗物,在书册中,发现一本珠算专业书籍,扉页上赫然写着 :奖励王炳文同学珠算比赛全县第二名。很遗憾,这手艺,只有三姐学了点皮毛。我完全不懂,就像写毛笔字一样,也不曾得到阿达的指导,说到这跟我年少贪玩无知不无关系。

天安门

 尽管我是家中独子,小时却很少能感到阿达的宠爱。印象中,他一直是板着脸,少有笑容,再加上那标志性的鹰勾鼻子,国字脸;侧面轮廓,非常有板型,给幼年的我带来一种无形的震慑力。童年岁月里,因为调皮捣蛋,少不了闯祸,所以挨毒打最多。回顾始龀之时,经常有爬树掏鸟,上房揭瓦,下河摸鱼,无故逮小动物虐待等劣行。放假时候,大多是不沾家的,除了吃饭回来。平日里经常听到大娘们在背后议论:这小孩太野了,再不管,将来要吃牢饭的。彼时我非常不屑,甚至还斜着眼睛看他们,脸上写着:开心重要,任尔刮风下雨。在供销社的光景,阿达只有周末才得以回来,那时候作为小男孩,心理上我自然是很亲着母亲的。平日里,她管不住我而感失望,后面也只有对阿达告状。

自然,阿达不会对这种行为视而不见。挨打是少不了的,一开始我还跑、躲、闪各种技术结合着使用。后面随着年岁增长,不知道哪里借来了静默直面对抗的勇气,任由他教训。老家村子坐落黄河故道的北岸,河的对岸,是一个叫刘集的地方,以苹果闻于当地(品种不是常见红富士,而是金帅,银帅,香甜糯面)。每到秋天的丰收时节,外面的卡车惯例下午来装货,完毕后趁夜开往外地,我家门口的石路是其必经之地。晚饭后,招呼小伙伴们集合,在清辉白光之下,埋伏在草垛子后面。待苹果卡车队有序经过,最后一辆车过来,迅速爬上去,用刀划开麻袋口子,苹果就顺势跑到路上面乱跳。下面的小伙伴同步跟着捡起来,差不多时候,我就爬下见机跳下车去,因为惯性的原因,腿上难免要受一点皮外伤。最后把苹果放到一起,由我先挑大的,饱满的,剩下的让小伙伴们每人分几斤,开开心心回家了。不意外,这种愉悦一般在迈进门后会很快消失,母亲是知道来路的。有次阿达在家,逮着我,用手指粗的编框藤条,狠狠的往我背上、腿上抽。除了哭嚎,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应付。第二天身子上复刻着藤条的印记,肿起一条条血柳痕。阿达奉行“没有规矩, 不成方圆”,很少费口舌跟我讲道理;即有所表达,那也附带着教训来给以深刻体会:什么可为,什么须止。虽然粗暴了点,但对行为偏轨总能得到及时的矫正,每想来,总是很感激。

黄浦江畔


阿达是很重视教育的。 《战国策》一书有云: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那个年代,四个姐姐和我都受到了教育的保障,他让自己的子女获得了将来能走出家门的机会,无论走多远,也让他们懂得自己的家在哪里。在世时候,他会写日记、读书,小时候家里的书柜总是满的。只是后来我怀着慷慨之心,借了很多书给小伙伴,此后大多数的册子再也没有回来过。幼时入睡前,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听他讲四大名著的故事, 有乱世争雄,有反抗不公,还有斩妖除魔,光怪陆离的社会流痕慢慢盈满脑海。当我顺利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书,才有心发现他慢慢变了:白发满头,身形微驼,步履不再矫健,彼时的我内心自发悲楚。那时,他对我已变成软语说教。例如,家里来亲戚,都会让我上桌,教之礼仪,导之以事矩。他写字的爱好,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;如今闲时我也写字、读书,用以修心达情。离世后,他的日记本我间断读了几遍,有些东西仍不能学至,说来难免舒蹙。

南京长江大桥

阿达暮年是痛苦和孤独的。 持家一辈子,常常生意上门,饭都捞不到一口热的,长期的操劳,身体每况愈下。高二时候,查出来食道癌中晚期。那天正在教室读书,三姐来过来探望,提及父亲的病情,希望以此勉励我用功读书。当时自己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,仍正常上课,后面的手术也都是在姐姐和亲戚共举下完成的。术后回家休养,医生建议生意不能继续了。老人家执性子不愿意,还是照常忙活,以图经济维持,好让子女们安心谋事。之后平稳大概二年的样子,阿达始觉不时有头疼,去医院检查,发现脑里长了脑瘤,这次的冲击让家人彻底崩溃。医生建议放弃治疗,但谁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痛苦不管? 于是紧接做了开颅手术,切掉了脑瘤。然而它就像韭菜一样,之后还会重新寄生。最后不得已拿掉了半个巴掌大的颅骨,自阿达去世再也没放上去过。每当他蹲下去,我的目光总会聚其头顶左半部分,心惧而悲。生病的缘故,阿达的身形这几年里收缩的很厉害,如海绵逐渐被带走水分,又似干瘪的核桃一样。

 悲哀的是在病重期间,我又给了他一次打击。 那年高考结果不是很理想,他本以为在重点中学的实验班的儿子,能够走一个好的学校。病情末期的时候,恰好暑假之余,大多时间我一直陪着他。当开学之日临近,走前告别,因脑瘤压迫语言中枢的缘故,他无法讲话,只是勉强向我挥了挥手,然后转过身子面墙假装睡去。那时,阿达已知时日不多,怕儿子不在来不及相见,时常默默流泪,离苦煎熬着他最后的时光。离开没几天,新生军训还未结束,就接到家中病危的电话,紧忙请假回家,发现彼时阿达已长入昏迷。那一刻我跪在床前,泪流不止,不停的呼唤,紧握住他的手,看着老人家面部颧骨嶙峋,心如火炙。母亲说,去西安上学后,他就吃不下去饭了,也不走动一直躺着,状态急速恶化。

南京玄武湖


怀有愧疚是显而易见的。阿达的几次手术,我都不在病床前,最后一次回家康复,是我高考结束的暑假。某天下午,三五个伙伴来我家,相邀出去玩。是时征求阿达的意见,因不能言语,他只得用手比划,口中发出“啊啊”的声音。我听不懂,以为不同意,就当着小伙伴的面冲他吼了几句。他清楚其已失去了与别人沟通的能力,看到我不明白,急的额角流汗,手不停拍打着床的边沿,最后竟然发出清晰的:你玩去吧。那时候玩心如箭在满弓,话出口一刹那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彼时哪里能明白这世上的时光,他能够摘取的不多了。而今忆及,此事像尖锥一样插在心里,刺痛着我的神经。子欲养而亲不待,对我不光是遗憾,更多的是羞愧。

锡惠公园

阿达弥留之际,我寸步不离,彼时才明白重要的人即将离开你的人生是多么无奈的事。 昏迷时候,一个星期不能进食,作为亲人那会真希望他可以早日解脱,然这世上毕竟还有他的留恋,仍存依依。近乎闭息时候,阿达突然从昏迷中醒过来,睁开眼睛,四处打量着身边的人,呼吸也不急促,看起来很安详。他像是在找寻什么,这时候我开了呼喊,妈妈和姐姐都围了过来。阿达紧紧抓住大姐的手,然后看了看我。大姐泣不成声,说道:爸,您安心去吧,弟弟我会照顾好的。不及一分钟的时间,他的嘴巴开始慢慢张大,呼吸蹙急,眼睛上翻伴随着身体颤动,满屋子的哭声随着他身体静止的那一刻达到了沸腾。

前排左起大姐,外甥,三姐;后排我和父亲

   2004年9月15号,阿达永远离开了。闭上眼睛那一刻,流下两股清泪,划过满是皱纹的眼角,我用手擦去,好久掌心上还是滚热的。

 时光如白马奔腾,多年过去,我早已安居外乡。曾以为,爱的反义词是不爱,而今方悟,爱的反面是遗忘。阿达,我和家人都不会忘了你,我相信在天堂的你也一样。 #RIP#。


文章作者: 王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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